文/本刊记者 韩丹东
借贷打赏、贪污打赏、偷盗打赏……为何这么多人会为主播疯狂，甚至不惜走上犯罪的道路？
网络直播平台中存在一股不正之风，许多人不惜负债、贪污也要给直播间主播打赏，声称只为换取主播的一声“谢谢老板”或是成为礼物榜中的“榜一大哥”。
用户疯狂打赏的背后，究竟是何种原因？带着问题，本刊记者展开了调查。
在主播吹捧中迷失的打赏人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在主播一声声的吹捧中，河北沧州的李先生逐渐迷失了自我，又为主播送出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然而手机屏幕前，他却蜷缩在出租屋中，身前放着碗凉透的泡面。
李先生在一家快餐店打工，工资只能满足日常开销。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先生在某直播平台的一直播间中，为主播送了一份免费礼物，竟然被主播当着几百名观众的面，连着吹捧了三声“感谢老板”。
李先生难掩激动，平日里对顾客、老板都得低声下气，此时却在直播间摇身一变，成为财大气粗的“老板”。
“被主播吹捧几声我就很开心，平时生活中的不如意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就愿意为她花钱。”李先生说。
为了继续体验当“老板”的快感，李先生不惜预支了下个月的薪水，全部充值兑换成礼物送给该主播。不知不觉间，李先生已经成为该直播间的“榜一大哥”，每次他进入该直播间不但有入场动画，而且主播也会高声喊道“咱们榜一老板来了，直播间的兄弟们牌面走起来！”直播间下方纷纷刷起“欢迎老板”。
可是这样的生活没持续多久，网络世界中的满足需要现实生活中的财富，而自从送礼物后，李先生的现实生活越发拮据，为了能多给主播打赏，他尝试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借钱，时间一长，人们逐渐发现他不务正业，也就没人再愿意借给他，李先生“收入来源”断了。
祸不单行，两个月后，李先生被快餐店辞退，还背负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痛定思痛，李先生清醒了。如今，他注册成了一名外卖骑手，工作之余还会掏出手机观看一会儿直播。“只是看看，不打赏了，主播叫我再多的‘老板’也没法帮我还清债务。”
家住北京市朝阳区的刘先生平时热衷观看游戏直播，一次观看直播时，一名女主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高超的游戏技术，温柔的声线，引得刘先生在直播间驻足观看了许久。
刘先生回忆，当天直播间人很少，主播说为了活跃气氛，送点免费小礼物就能开启互动小游戏环节。在刘先生送出两组免费礼物后，主播娇滴滴地喊了声“谢谢刘哥哥”。
直播快结束的时候，主播称刚才送过礼物的用户都能加入粉丝群，和主播近距离互动。粉丝群中刘先生了解到，在直播间继续打赏还能解锁更多服务，包括主播私人微信、邮寄小礼物……甚至还能与主播线下约会。
回想起直播间主播的美貌，刘先生决定打赏一些金额试试。打赏一百元钱后，他如愿成为“榜一大哥”，再打赏一百元，他加到了主播助理的微信，对方声称继续打赏才能将主播私人微信推给他，但并未说明打赏金额。
就这样，刘先生陆陆续续打赏给主播1000元，可该主播仍不满足，嘴上说着“哥哥真好”，却仍然暗示刘先生继续打赏。
一次刘先生准备充值打赏时，系统提示他卡中余额不足，无法充值，刘先生这才发现，仅存的生活费已经被全部花掉。
生活费用完就刷信用卡，透支额度用完再去网贷平台借钱，先加上主播微信再说。抱着这种心态，刘先生“拆了东墙补西墙”，通过各种渠道借款，累计打赏给主播上万元，这才加到主播的私人微信。
“哥哥想不想见一面？你再多打赏一些，我就给你我的地址。”主播的一句话，让刘先生再次心潮澎湃，难道爱情要来了？可听到主播开价两万元后，刘先生激动的心瞬间冷了下去，他凑不出这么多钱。
与此同时，刘先生还收到网贷逾期的短信，继续打赏的念头瞬间消失。
因打赏走上犯罪道路
在疯狂打赏的背后，有的人债台高筑，还有一部分人为了打赏，不惜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每天一睁眼就得还钱，根本不知道哪些还了，哪些没有还，看着手机满屏的网贷App，我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每天都在对周围的人撒谎、圆谎。”
这是四川某投资有限公司原副经理彭毅在忏悔书中描述自己内心煎熬的片段之一。
2018年，彭毅进入某投资集团，负责集团及下属子公司水泥贸易业务。不久后，他又担任该公司经理助理、副经理，主要负责公司日常经营业务。
年轻有为，工作干得漂亮是旁人对彭毅的最初印象。殊不知，这个看起来干劲满满的年轻人，却沉迷起了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上班思考去哪吃，下班思考去哪玩，百无聊赖之际，彭毅无意间接触到某网络直播App，一下子被吸引了。
从此，彭毅逐渐沉迷在网络世界中，网络主播带给他的满足感逐渐填补了现实世界的空虚。几十元、上百元、上千元甚至几万元，彭毅给主播的打赏越来越多，“豪掷千金”的有钱人形象也成为他在网上的标签。
然而，随着打赏金额越来越高，彭毅早已捉襟见肘，但他觉得不打赏就会没面子，只有刷了礼物在直播间里才会显得与众不同。
面对入不敷出的生活，彭毅起初通过刷信用卡和编造理由向朋友借钱度日。然而，随着朋友们的拒绝，他的借钱之路越走越窄，转而求助网贷平台。
在他尝到第一笔网贷的甜头之后，手机中便涌现出数十个网贷App，其中不乏非法高息的“套路贷”。债务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但此时的他还沉迷于直播打赏，连自己都无法计算究竟欠了多少网贷。
网贷堆积如山，彭毅每日都受到催款电话和短信的骚扰，生活无比焦虑。但饶某的出现，让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认为事情还有转机。饶某表示自己想私下购买一些水泥，彭毅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
尽管彭毅偶尔也会感到恐惧，担心“水泥窟窿”越挖越大，害怕自己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直播间的打赏带给他的快感，让他一次次地将担忧和恐惧抛诸脑后。就这样，他抱着侥幸心理，继续私售水泥，只为维持自己在直播间的“有钱人”形象和“榜一大哥”的地位。
从2019年3月至2020年3月，短短一年间，彭毅通过私售水泥获得的货款高达128万余元，而这些钱全部被他挥霍一空。
如果说饶某是彭毅偏离人生轨迹的导火索，那么孙某的出现则是让他掉进深渊的推手。
2020年6月，彭毅经同事介绍结识了孙某。孙某的圆滑世故和能说会道极大地满足了彭毅的虚荣心，但也加速了他的犯罪步伐。彭毅开始利用职权为孙某牟取利益，帮助孙某承揽集团公司及下属子公司的多个项目。
经过审查调查，从2020年上半年至2023年春节期间，彭毅先后14次收受管理服务对象所送钱款共计50万元，还20余次借用孙某的豪车办理私事，并由孙某承担高速公路通行费。
2023年12月，彭毅因犯贪污罪、受贿罪，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70万元，追缴所涉赃款178.96万元。
据记者了解，因打赏走上犯罪道路的不在少数。
今年3月，青海省西宁市的孔女士家中被盗，4万元现金不翼而飞，她果断选择报警。在监控摄像头中，孔女士看到朋友李某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惊讶地说：“啊，怎么会是他？他可是我的朋友！”
据了解，案发当日，孔女士请朋友李某到家中做客，用餐完毕后，李某以有事为由先行离开，待李某离开后孔女士想起有事未办，于是打开衣柜门准备换衣出门，突然发现放在衣柜里的4万余元现金不见了。
原来，李某利用“朋友”这层关系，趁孔女士不注意，将其家中4万元现金悉数偷走，后将现金存入微信零钱。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90%的赃款被李某用于打赏某直播平台女主播。
打赏背后原因复杂
那么，部分用户不计代价地打赏，原因何在？
受访专家表示，随着网络直播的兴起，打赏模式也逐渐成为这一领域的重要部分。直播打赏不仅仅是一种经济行为，更是一种文化现象，反映了观众与主播之间复杂的心理互动。
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法律系副教授韩新华认为，有些用户巨额打赏是出于对主播颜值、知识、技能、才华的由衷欣赏，通过打赏来表达对主播的支持和赞赏，还可以加强彼此之间的连接感。有些打赏纯粹出于娱乐目的，通过打赏享受与主播互动的快乐。也有的是为了显示个人的财力或者慷慨，获取主播和其他用户的认可和赞赏。还有些用户不计代价、非理性的打赏行为可能是为了缓解或者转移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失意，通过在主播那里获得认可、夸奖甚至是陪伴来获取内心的满足感。
韩新华直言，不管出于何种心理原因只要是在合法、合乎道德的范围内，就无可厚非，但如果通过违法犯罪的方式获得资金进行打赏，或者超越底线，寻求某种线下的非法的或者是违背道德的交易，就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以及舆论的谴责。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张艳霞说，直播打赏是一种自愿行为，打赏者出于个人意愿选择给予主播一定的经济支持，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娱乐消费。打赏者将打赏视为一种投资，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对于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观众来说，打赏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消遣方式，带来心理上的愉悦和放松。这背后，往往隐藏着多种心态，比如社交需求。在直播平台上，打赏也成了一种社交方式。打赏者可能希望通过打赏来引起主播和其他观众的注意，进而建立社交联系。对于一些打赏者来说，他们可能将直播平台视为一个社区，而打赏则是参与社区活动的一种方式。通过打赏，他们不仅能够感受到自己与主播和其他观众的紧密联系，还能够获得一种归属感和满足感。
部分网民现实生活不如意，选择在网络直播中找平衡的心态如何改善？
韩新华表示，需要网民个人提高警惕，充分认识到主播的商业性质，提高对主播诱导话术的抵御能力，不要过度理想化或者将其视为朋友关系。此外，用户还可以尝试其他积极健康的娱乐形式，比如阅读、运动等。还有一个是寻求心理咨询等专业帮助，打开自己的心结，提高心理素质。还需要用户自身在现实社会中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与他人交流、分享经历来获得支持和鼓励，缓解生活压力，解决实际问题，减少对网络直播的依赖。
张艳霞说，现代社会竞争非常激烈，生活压力很大，因此有时候会受到情绪的困扰，有些人甚至选择在网络直播中寻找平衡，这种做法并不可取。要学会控制情绪，做情绪的主人。
张艳霞建议，首先是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生活理念。现实生活本就不完美。凡事要量力而行，要注意及时总结并调整心态，不要因为小的挫折和失误而过于自责或苛求自己，但也不能在犯错后一味宽容、原谅自己或破罐破摔。有时候我们要做的事太多，给自己的压力过大，会感到力不从心、十分疲惫，进而影响身心健康。此时，不妨静心思考一下你的主要目标，尝试放下一些“包袱”，让自己轻装上阵，做到“拿得起、放得下”。其次是合理释放和宣泄情绪。在心情不好或有什么事想不通时，可以将这些事向家人或者信任和亲近的人倾诉。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通过他人的理解、宽慰和指导，让自己的内心得到调整。有些人比较内向，遇到事不愿说或不想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某些事及异常情绪，可以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写出来。这样既释放了情绪，也是对自己真实生活的记录。有时候，当情绪太过压抑或者伤心时，也可以哭出来。哭也是调节心情、宣泄情绪的一种有效方法。
张艳霞还提到，生理学研究表明，运动可以使机体释放一种叫“内啡肽”的化学物质，这种物质就是我们常说的“快乐素”，它不仅能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还能大幅度提高能量的供给，使人精力旺盛。运动能带来更好的心情、更充沛的能量、更佳的记忆、更强的专注力。所以，当感到郁闷苦恼时，不要思前想后，陷入精神内耗，学着在运动中释放自己，宣泄情绪，从而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愉悦的心情。
如何构建直播打赏的健康心理状态？
韩新华认为，对于个人来说，在打赏之前，先考虑自己的经济状况和打赏的合理性。不要因为跟风或者社交压力而盲目打赏，而是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合理的消费决策。从技术上，打赏之前可以设定一个合理的预算限制，不要超出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不计代价行为需要全社会提高警惕，充分认识到其危害性。从政府治理的角度，主管部门可以出台相应的规范要求平台细化主播行为准则，限制主播过度诱导性的语言和行为。同时主播行业协会应该强化自律机制，制定一套合理的规则和实施机制进行自我约束。
文章来源：《法制与新闻》杂志2024年5月上期